溫榮瞬間就感到了屈辱性的憤怒——至少在講述這些回憶的時候，他絕對沒有作假！那些感情都是真的！那些愛也都是真的！他決不允許這個小人物來侮辱他曾經的……

　　猛然擡頭的時候，他含著絲絲慍怒的雙眼，卻對上了少女真誠的，好像深受感動的眼睛。

　　「可電影是假的，你們的愛卻是真的。」

　　少女無比真摯地望著他，又道：「難怪池老師那樣了不起的女人也會愛上你——我終於懂了，我本來以為像她那樣外貌完美，履歷發光，智商高學歷高心地善良還樣樣都會的天才，應該會選擇投身事業單身一輩子呢，可如果結婚對象是你，一切就好像說得過去了。」

　　日光偏移，照在葉空蓬鬆的頭髮和專註的側臉上，將她的眼瞳也鍍了一層柔柔的水膜般的光暈，讓她的感慨變得如此發自內心。

　　「如果對象不是你，如果不是你的愛，我實在很難想象她這樣厲害又有追求的人，會把做研究的時間轉移到家庭上，甚至轉行成為一個企業家。」她發出一聲嘆息，「隻有能得到你這樣十年如一日的永不斷絕的愛，才值得人們放棄部分東西，選擇走入婚姻吧。」

　　她的話說得很好聽，每一句都是溫榮喜歡的——他甚至都不排斥聽到她對池彎刀的誇獎了，因為池彎刀再厲害，不也嫁給他了？池彎刀再厲害，也隻是為了襯托他有多珍貴，他的感情有多麼閃閃發光。

　　他甚至願意聽葉空把池彎刀捧得更高一點，因為她越高，才越顯出厲害，和他的深情。

　　是了，這就是他想要的。

　　他愛池彎刀，他願意池彎刀成為他的深情的註腳，從此以後，永遠如此。

　　他甚至被葉空這些問題和感慨打開了思路——他根本沒必要對池彎刀絕口不提，相反，他完全可以借著池彎刀的成就，把自己變成一個被千萬人同情、欣賞、又無比嚮往和憐惜的人。

　　他甚至可以什麼也不做，就成為一尊令人仰望的金像，成為一個人人都知道的「愛」的符號。

　　剎那間他的想象已經打通了未來，坐飛機被人認出請求合影，視察百貨樓時被無數人認出來，包圍，拍照，數不盡的閃光和愛慕的眼神——溫榮輕輕打了個哆嗦。

　　就像被閃電抽過脊髓一樣，他險些抑制不住自己的興奮顫抖起來。

　　好不容易才借著摸茶杯的動作讓自己鎮靜下來，擡頭時風輕雲淡，眼神亮了很多，也比之前柔和了很多。

　　他微笑著看向葉空——第一次，他以如此慈愛的溫柔的眼神去看這個脾氣大又性格古怪的瘋子。

　　謙遜的沒有去回應她的誇獎，溫榮道：「還有什麼想問的，你問吧。」

　　他覺得他完全可以接受葉空來做他的兒媳婦——有這樣一個知名度極高的兒媳，他……他們溫家能得到的好處其實是很多的，比如如果不是她，此時的直播間觀眾怎麼會有這麼高呢？

　　在娛樂圈花再多錢也不能按頭上百萬人為你停留腳步，花費時間，可隻要有不死妖這個招牌在，他輕易就可以得到連明星也難以獲得的關注度。

　　他的品格，他做的好事，他捐出的那些令人咋舌的數字，會被千千萬萬的人知道。

　　——他看葉空的眼神愈發柔和了。

　　而葉空，同樣如此。

　　「戀愛階段講完了，婚姻中有什麼值得紀念的事，也說說看吧。」

　　她的語氣甚至充滿了晚輩向長輩請求的味道。

　　溫榮已經完全舒展開身體，眉頭也展開了，他甚至發出了暢快的兩聲笑，向後靠上椅背的同時還在桌下疊起了腿：「自然，婚姻生活就更有意思了——彎刀是個有很多點子的人，當然，我也愛絞盡腦汁給她驚喜，所以我們的生活就跟萬花筒一樣，每天都有五花八門的浪漫……」

　　他表情愉快，眉目懷念，彷彿第一次毫無芥蒂毫無陰影地回到了那些從前裡去。

　　他隨手掬起一捧過往，都是清澈甘甜的水，偶爾臨時一下還會想起本以為早就遺忘的細節。

　　於是過往的幸福真的降臨到身體中，猶如返老還童。

　　而餘光所見的彈幕，全是尖叫和悲泣，每一個人都在被他牽動情緒，每一個人都在為他呼喊……

　　活到五十幾歲，這是他人生中第二次有如此飄飄然的感覺——第一次是在「繼承儀式」的酒宴上，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他，所有的權利和金錢也都流向他——可那次很快就被人破壞了。

　　想到這裡，那種暢快突然被打了個折，他下意識看向葉空。

　　瞧著少女依舊專註而感嘆的表情，溫榮漫不經心，近乎寬容的想：這次你送來的熱度，就當你上回破壞我酒宴的補償吧。

　　他依舊沒有講太多，他想他應該節約一點時間，希望葉空能問出更多能凸顯他深情的問題。

　　而葉空也不負所望。

　　「池老師去世以後，您用了多長時間讓自己振作起來？」

　　「老實說……」溫榮笑了笑，手指摩挲著茶杯，眼睛也垂著，雲淡風輕的說，「我至今也不覺得自己振作起來了，我隻是在……」他頓了一下，淡淡道，「普通的活著。」

　　彈幕立刻很「懂」。

　　-意思是機械的活著

　　-行屍走肉

　　-太虐了，感覺要不是還有個兒子，他可能早就跟著殉情了

　　……

　　「您覺得，如果世界上真的有靈魂存在的話，池老師會對您說什麼呢？」

　　溫榮手指一頓，心下一跳，下意識擡眼，對上葉空專註認真的視線。

　　他緩了緩，依舊平靜道：「照顧好我兒子，不準傷心太久，晚點來見我，還有……」

　　他沉默一秒，笑了笑：「我愛你。」

　　「這也是您想對池老師說的嗎？」

　　「我想說的……」溫榮眼神虛焦了片刻，「我想說，如果你那天也帶上我就好了。」

　　-他果然是想殉情！

　　-他想跟她一起死！

　　……

　　「池老師去世的那天，你在哪裡？」

　　溫榮心裡又是一跳，卻依舊隻能看到葉空滿臉都是認真的好奇。

　　他僵硬的這片刻裡，彈幕開始有人對葉空表示不滿。

　　-沒有這麼揭人傷疤的吧？

　　-和那些無良媒體有區別？

　　-真拿自己當狗仔了？

　　……

　　溫榮心情一緩，頓時覺得這又是個好機會——比先前蹭著葉空的熱度擡高名聲的情況更好的，自然是踩著葉空的熱度提高名聲。

　　他於是平穩的回答起來：「我在一個參加一個慈善宴會。」

　　「您當時的感覺是什麼？」

　　罵葉空的人更多了，溫榮始終垂著眼，這次又沉默了好一會兒，他才勉強笑了笑：「天崩地裂，世界末日也不過如此。」

　　「你這麼愛她，連她用過的書房都保存得這麼好，那你手機裡還有她的照片嗎？」

　　「……沒有，我害怕，怕我分不清現實和夢。」

　　「如果現在有一個機會能讓她活過來，你願意犧牲什麼？」

　　「隨便什麼，就算要我的命也可以。」

　　「你還記得上次為她崩潰是什麼時候嗎？」

　　「三天前。」

　　「您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愛她的人嗎？」

　　「當然，哪怕有阿璨在，我也依舊確定，世上沒有人比我更愛她。」

　　「下輩子還想跟她在一起嗎？」

　　「如果人真的有輪迴，我希望生生世世都跟她在一起。」

　　……

　　「最後三個問題。」

　　少女平靜的直視對面的中年人：「您認為愛是什麼？」

　　「是你願意為一個人而死，並且心甘情願，甚至快樂至極。」

　　「您愛她嗎？」

　　「自然。」溫榮詫異地看她一眼，「百分之百，千分之千。」

　　「您認為您的愛，能持續到什麼時候呢？」

　　「到我死。」

　　葉空直起身。

　　陽光斜射，籠罩她的側影，勾勒她的臉和身體。

　　她提問的過程明明那麼狂熱那麼充滿嚮往，結束的時候卻彷彿靈魂被全部抽離一般冰涼冷靜。

　　漆黑的瞳孔像是一塊宇宙裡的鏡子，毫無情緒地照出對面人的靈魂。

　　「我的問題，問完了。」

　　她在光裡微微一笑。

　　不像為找靈感而狂熱發問的主持人，倒像個結束判案的冷漠的審判者。

　　她呼出一口氣，往後輕輕一靠：「謝謝您為我提供的靈感。」

　　「我想，我對愛已經有了更深刻的認識。」

　　「您真是世界上難得的，能讓我恍然大悟的人。」

　　葉空轉頭看向豎屏，似乎掃到了某條彈幕，微微一笑回答道：「有人在問池老師的全名？」

　　「那大家要記住了，這場悲劇愛情裡的女主角，這個被溫先生百分百愛著的，會一直愛到生命盡頭的女人，也是一個了不起的數學家和教授以及企業家的女人，她叫池彎刀。」

　　「彎月的彎，刀鋒的刀。」

　　少女眉梢一挑，敲了敲屏幕，就和敲黑闆一樣湊近，無比自然又無比傲慢地說：「問了這麼多次都記不住，罰你們在彈幕發十次她的名字。」

　　在層層疊疊，看不到盡頭的千千萬萬的重複彈幕中，採訪結束了。

　　最後的直播間在線人數，定格在兩百十九萬。

　　屏幕黑下來的時候，這兩百十九萬人，都更加清晰地看見了那行字，密密麻麻地滾過去，令人頭皮也跟著發麻，從此想忘也忘不了。

　　——池彎刀

　　——彎月的彎，刀鋒的刀。